張藝謀：大隱于技藝的手藝人
北京冬奧會開幕式得到一面倒的好評，但這沒有逆轉(zhuǎn)張藝謀和女兒張末聯(lián)合導演的《狙擊手》在電影市場的境遇�！毒褤羰帧返呐牌匀挥邢蓿狈繑�(shù)字緩慢小幅地爬升。在這個賀歲檔的非動畫類電影里，它的口碑最好，社交網(wǎng)絡得分最高，截至目前的票房卻最低。
電影市場的現(xiàn)實，遠比張藝謀長久以來的創(chuàng)作態(tài)度更強硬。72歲的老導演可以在體育場的大型演出里點燃全民的熱情，但他的大銀幕作品更多是圈層窄小、且年歲漸長的觀眾走進影院，被他執(zhí)著的手藝人的態(tài)度所觸動。
整個電影行業(yè)面臨創(chuàng)作者和表達方式迭代，張藝謀反其道行之地放下他的風格標簽，在一部緊接一部的類型片創(chuàng)作中，專注于錘煉老派電影匠人的技藝�！堕L城》之后，不斷有外界的評論認為張藝謀放棄了“作者性”并逐漸喪失在頂尖影展中的對話和交流能力，《影》《一秒鐘》《懸崖之上》和《狙擊手》這些電影，的確佐證他從外部視角下的“作者導演”調(diào)轉(zhuǎn)方向成為極度本土化的類型片導演。不久前，他接過職業(yè)生涯中第十座金雞獎獎杯時，說道：“導演是手藝人，要恪守工匠精神�！边@可以理解為一個老年創(chuàng)作者謙遜的自白，他堅持且實踐著的這份“技藝之道”，在中國電影工業(yè)的大環(huán)境里，是否就像這屆冬奧會的主火炬，是一簇冰雪里的微火？
把“個人風格”讓渡給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類型化敘事
如果因為北京冬奧會開幕式而走進《狙擊手》的放映廳，會發(fā)現(xiàn)這是氣質(zhì)截然不同的兩個作品。執(zhí)導冬奧會開幕式的張藝謀仍是明確的意象制造者，直觀的層面，追求技術和普通人的共同在場，形而上的層面，意圖用發(fā)達的技術美學方案輸出古老東方的價值觀。事實上，這套創(chuàng)作思路在2017年的觀念舞臺演出《對話·寓言2047》里預演過一次，當時張藝謀制造了總共七組關于對話和寓言的視覺意象，并置古琴和激光、京劇和iPad、碗碗腔和全息投影……舞臺上的頂尖科技美學直接混搭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。在某種程度上，這套美學趣味和張藝謀的武俠大片——從《英雄》到《長城》——同根同源，表達“中學為體，西學為用”的視聽想象。在視覺美學非常突出的架空歷史題材的《影》里，張藝謀仍然用這套視覺趣味沖擊著觀眾。但在那之后，從2018年至今的幾部電影里，包括《一秒鐘》《懸崖之上》和《狙擊手》，張藝謀克制了自己的視覺話語能力，或者說，他把“個人風格”讓渡給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類型化敘事。
《懸崖之上》可說是一部老套的諜戰(zhàn)劇，英雄、圣徒和惡棍是典型人物，“螳螂捕蟬，黃雀在后”是典型諜戰(zhàn)戲劇框架，即便如此，在一個很難劈出新的視角和破題思路的套路里，導演創(chuàng)造了一種扣人心弦的節(jié)奏，通過極簡的敘事和黑白分明的倫理觀念，完成一則“致敬隱蔽戰(zhàn)線”的信仰童話。一旦進入“敵我斗爭”的框架，正邪對立的人物關系里，敵人承包人之惡，張藝謀過往電影里反復表達的對人性的不信任、對救贖的懷疑，就擁有了合理性和正義性，而不再是可能冒犯到觀眾的。
《狙擊手》重塑了青春片這種類型
《懸崖之上》是在既定類型內(nèi)部的創(chuàng)作，相比之下，《狙擊手》嘗試了幾個類型的混搭，打散并調(diào)度了歷史劇、傳記片和懸疑劇的部分元素，最終重塑了青春片這種類型。但《狙擊手》帶來的最大沖擊力并不在于類型融合的大膽靈活，反而是影片內(nèi)在的工整，它的嚴密控制的劇作和嚴謹執(zhí)行的拍攝完成度，讓許多專業(yè)的創(chuàng)作者心動。某種程度上，《狙擊手》讓人們看到張藝謀以老練的過來人的身份，既是師傅又是搭檔，帶著女兒完成一次劇情片的標準化操作。
其實，《狙擊手》是在抗美援朝相持階段這個特殊背景下，展開“成長”主題的青春片，創(chuàng)作者把老生常談的命題擱置在非常語境里，實現(xiàn)一種陌生化。這“青春”的確很難讓年輕觀眾共情了，就像片子里的旁白，這是“一切都過去了”的回望，是對血色青春的憑吊。12年前的《山楂樹之戀》里，張藝謀借“少年純愛”的名義，暗度陳倉他對歷史的態(tài)度，為他那一代人的精神史留下一抹宛如山楂花的傳說�！毒褤羰帧芬彩乔啻汉蜌v史之間血淚交融的復調(diào)，在戰(zhàn)斗英雄傳奇和戰(zhàn)爭歷史的事實縫隙間，成長的集結號嘹亮又讓人心碎。
圍繞著張藝謀的不是杰作傍身的光環(huán)，他的最顯著特征是手藝人的堅韌
這是一部從“小”處著手的電影。整個劇作框架的體量是小的，僅僅圍繞一場陣地戰(zhàn)。人物關系網(wǎng)絡是小的，最初是一個班的戰(zhàn)士，后來是兩個人的對峙，最后只有一個人血戰(zhàn)到底。戲劇場景是小的，一個陣地，兩條戰(zhàn)壕，單一場景到底。戲劇事件和懸念也是小的，一個美國狙擊手以志愿軍傷兵為誘餌，要活捉中國神槍手；志愿軍明知遭遇戰(zhàn)是陷阱，但要不惜一切代價救回那個身份尚未暴露的偵察兵伙伴。編劇和導演在看似迷你的格局里，展開了圍繞著青春、戰(zhàn)爭和歷史的多層敘事。在一場無名的戰(zhàn)役里，血腥的殺戮摧毀了一個年輕人的同伴們，然后奪去他視為精神支柱的前輩，孤身幸存的他必須背負所有人的意志，戰(zhàn)斗到底。這個年輕人最初是救同伴，然后是救情報，最后，微渺的他成為推動歷史力量的一部分。
《狙擊手》的劇作結構和節(jié)奏里滲透了一種模板式的標準精確，具體到每個情境、每場戲像齒輪般卡得一絲不茍，可以認為這樣的電影里缺少從容的發(fā)揮，也可以說，它是有些匠氣的。但《狙擊手》讓人傷感的并不是它的雕琢感，正相反，這部片長僅95分鐘的電影提醒人們，能控制在100分鐘以內(nèi)三幕結構劇情片，如今竟是稀缺產(chǎn)品了。當代商業(yè)電影的主流選擇用松散的敘事鋪陳無節(jié)制的視聽奇觀、電影片長動輒失控到150分鐘甚至更長，《狙擊手》這樣的電影是調(diào)轉(zhuǎn)船頭逆流而行，老派手藝人不憚于“匠氣”的嫌疑來證明電影古典主義的三幕敘事仍是可行的，100分鐘足夠展開浩浩湯湯的歷史圖卷，以及消隱于其中的青春碎片。
自2016年《長城》的慘痛失敗之后，到去年底以《懸崖之上》再獲金雞獎，再到這部《狙擊手》，圍繞著張藝謀的已不是杰作傍身的光環(huán)。他的最顯著特征是手藝人的堅韌，一部接著一部地拍片——《一秒鐘》《堅如磐石》《懸崖之上》《狙擊手》，在這些表達空間有限的電影里，或不斷嘗試類型的拓寬，或追求精益求精的劇作技巧和拍攝技藝，或?qū)Π准堃粡埖难輪T作出點石成金的指導，再多的失敗和失意都不會影響他開始“下一部”。這些電影淡化了藝術電影的個性，也見不到文人電影的抒情和知識分子的三省吾身，但創(chuàng)作者還是有表達的，哪怕這些表達看起來過于直白而輸了余味：比如《一秒鐘》里聽著“風煙滾滾唱英雄”潸然淚下的年輕人，電影散場后就成暴徒；比如《懸崖之上》里無休無止的落雪，風雪如晦黯家園；比如《狙擊手》里，幽靈般奔跑在中美陣地之間的朝鮮孩子。
也許，可以把《狙擊手》里的血戰(zhàn)到底的大永看作張藝謀的自況：挺住就是一切。他一個多月前的那段金雞獎獲獎感言，老驥昂揚的斗志中多少摻了些感傷——這樣的電影匠人越來越少了，并且正在勢不可擋地老去。(作者：柳青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