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暖之后,月季園北邊的藤蘿架下,總會坐著很多人,都是北京的大爺大媽。天壇里有很多藤蘿架,為什么這里人氣最旺?多少讓我有些奇怪?赡芎瓦@地方的位置有關(guān),一邊有月季園,一邊又靠著丁香樹叢,花開季節(jié),花香濃郁;這里南北通透,即使在寒冷的冬天,也有陽光普照,很是溫煦。人氣的聚攏,和物理學(xué)中的趨光作用類似。
那天中午,我坐在藤蘿架下,一邊曬太陽,一邊畫對面正聊天的幾個人。幾個人的年齡應(yīng)該比我小幾歲,有男有女,正在聊剛剛熱播完的電視劇《人世間》。聽他們扯著大嗓門兒興致勃勃地議論,顯然都很喜歡。我也很喜歡,覺得這是最近拍得最好的電視劇,便格外注意聽他們嘰嘰喳喳地議論。
他們在議論周家的人里面誰演得最好,各有各的看法,誰也不同意誰,誰也說服不了誰。
有人說媽媽演得最好。立刻有人反對:太胖了,哪兒像那時候的人?還不如鄭娟媽像哩!
有人說爸爸演得最好。立刻有人反對:是不錯,但就是前幾集,可惜后面基本沒他的戲了,除了臨終前睡在炕上的戲之外,幾乎成打醬油的了。
有人說鄭娟演得最好。立刻有人有不同的意見:是挺好,就是從頭到尾都是一副悲悲慘慘的樣子,說話嗚嗚突突的,嘴里跟含著熱茄子似的,不好聽。
反對的聲音立刻響起:你是聽人家說話呀,還是看人家表演呀?
一位老爺子擺擺手,打斷了她的話,說道:要我說,平心而論,還是秉昆演得最好。
話音停了一會兒,另一位老爺子說話了:我同意,確實他演得好,只是,他也實在是太苦了,幾乎家里所有的苦都讓他一人給吃了。再說,他雖然最苦,和六小君子的哥們兒一樣,也都是光字片的底層人,可他怎么就那么特殊?哥哥是大官,還有個省長的女兒做嫂子;姐姐是大學(xué)教授,姐夫是著名導(dǎo)演;他還有個馬守常那么個當(dāng)官的給力朋友。你們說,咱們有一個算一個,誰有這樣的福分、這樣的關(guān)系戶?要說有這其中一個人脈,也可以,好家伙,要風(fēng)有風(fēng),要水有水,都占全了,這也太巧了吧?我覺得秉昆的真實性打了折扣。
立刻又有人反對他:你這要求也太苛刻,這是電視劇,不這么編,怎么編?你給編一個試試?
他搖搖頭,不再言語。
有人說秉義演得好,有人又說冬梅演得好……把周家的人從老到小、上下三代品頭論足,挨個兒都扒拉了一遍。還沒有見到一部電視劇能有這么旺的人氣,熱議到公園里了。真替曉聲(《人世間》原著作者梁曉聲)高興。
這時候,一位大嬸看見我伸著脖子聽他們的議論聽得挺來勁兒,站起來,指著我說道:那位大哥,你別光在一旁拾樂兒,你也說說,到底誰演得最好?
我只好走過去,沖他們說:這部電視劇選的演員個個稱職,演得最好的,要我說啊,還得是秉昆!鄭娟演得確實不錯,但她的性格基本是吃苦耐勞、隱忍善良,這樣的角色相對比較有人緣,好演一些。秉昆不一樣,他要面對的是父母,是哥哥姐姐,是鄭娟,還有鄭娟的媽媽、弟弟和楠楠,還有他姐姐的孩子玥玥,自己的孩子周聰,還有那個壞蛋駱士賓,還有自己的哥們兒六小君子五十年來人情冷暖的顛簸變化。這些人的年齡不同、經(jīng)歷不同、性格不同、命運不同,演秉昆的雷佳音要面對這么多人,他的表演就顯得更豐富些。我是這么看的,不知道你們覺得有道理沒有?
剛才說秉昆演得最好的老爺子,像見到援兵一樣,說:看,秉昆演得最好吧?
但是,立刻也有人搖頭不同意,依然頑固地各持己見。蘿卜白菜,各有所愛,你說黃鼠狼是香的,他說刺猬是光的,你一言我一語,爭得亂成一鍋粥。好多路過這里的人,看這里爭論得這么熱鬧,忍不住圍過來看。
我敢說,這是近年來人氣最旺的電視劇,這也是藤蘿下人氣最旺的高光時刻。
這群人熱熱鬧鬧散去,我還坐在藤蘿架下畫畫。初春的天氣不錯,快到中午,陽光很暖。沒過多大工夫,剛才那位說秉坤關(guān)系戶多的老爺子,殺了個回馬槍,又走了回來,和我打著招呼。
我問他:您怎么又回來了?
他說:我想和您再聊聊。剛才聽您說得挺有道理,看您是個有學(xué)問的人。
我連連擺手:有什么學(xué)問呀!不過,誰都愿意聽順耳的話,聽到他這么一說,我心里還是挺舒坦的。
我就是還想和您聊聊《人世間》。這部電視劇,我真的非常喜歡,一直想,為什么它這么受普通百姓的歡迎?
沒等我回答,他先說出了答案:要我說,它演的是普通老百姓的家長里短,挺真實,老百姓看了自然就容易聯(lián)系到自己,用現(xiàn)在時髦的話說,就是“共情”,有“代入感”。您說呢?
我點點頭,想接著他的話茬兒說幾句自己的想法。誰知,他沒有容我說,繼續(xù)說道:我一直琢磨,您說一般人看了電視劇里面周家三個孩子,心里面都在想什么呢?才讓人們有這樣濃的興趣,跟著周家三個孩子一起感受悲歡離合,好像真的一起過了那五十多年溝溝坎坎的日子一樣呢?
這一次,我沒有搭話,我明白了,他并不是真的想聽我說,他的心里早揣著答案,他殺個回馬槍,是想找個知音,一吐為快。在天壇,這樣的人,我遇到不少,越是萍水相逢,越能夠倒出心里的話來。這或許就是人際交往詭秘的一面吧,或者叫做萍水相逢邏輯吧!
我等著他自己說。不過,他說的也并不是什么機密或高深的話。他只是說:人們從秉昆的身上,寄托著好人好報、苦盡甘來的愿望;從周蓉的身上,寄托著對才華、對知識一貫的憧憬;從秉義的身上,寄托著自古以來對清官的盼望。
然后,他進一步總結(jié):第一點,是善良的宿命;第二點,是對“書中自有黃金屋”的崇拜;第三點,還是盼望著包青天的出現(xiàn)。這還是以前延續(xù)下來的,沒什么變化,都是最原始的、最善良的。
等他總結(jié)完畢,我對他說:您總結(jié)得還真對!我看您才是真的有學(xué)問呢!這三點,從來都是普通人最樸素的愿望、最簡單的價值觀。幾百年都是這樣,甭管時代怎么變,這三點沒有什么改變。
他點點頭,接著說:沒錯!以前老百姓沒什么文化,基本是從聽評書、看京戲來了解歷史、認識社會,聯(lián)想自己的生活、情感的。評書和老戲里說的、演的,也都是這樣幾點老百姓最關(guān)切的東西。到后來,評書和京戲都不行了,聽的、看的人少了,小說流行起來。那時候,一篇《班主任》可以洛陽紙貴,紅遍大江南北。現(xiàn)在人們看小說的也少了,還不都是看電視劇嗎?所以說,電視劇厲害!電視劇就是早年間的評書和京戲,您說是不是?
聊痛快了,他向我告辭,回家吃午飯去了。
分別之際,我知道了,他比我小一歲,同屬于老三屆。老三屆中,當(dāng)年上山下鄉(xiāng)運動中,去全國各地插隊的多,也有很少一部分人留在北京,當(dāng)了老師或工人。我們學(xué)校的一些同學(xué),就留在了城里當(dāng)工人,或到遠郊當(dāng)小學(xué)老師。他就是在懷柔當(dāng)?shù)男W(xué)老師,教語文。粉碎“四人幫”后,他調(diào)回城里的一所小學(xué)校,又讀了夜大,當(dāng)了副校長,一直干到退休。
肖復(fù)興